坑坑是新坑,圈圈是冷圈。

【原耽】秉烛夜游·子夜篇

前文: 午夜篇

——————————


燕都,作为南川省会、中西部地区经济枢纽,医疗卫生基础设施尤其完备,燕都大学附属医院更是其中翘楚。这会,心理门诊的郑御德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地……扒拉着面前的泡面。

虚掩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打扮清爽的女人闯了进来:“在不在在不在呀?”

郑御德捂着喉咙,咳嗽。

“哦,又躲在治疗室吃东西,孙教授看到了准骂你。”

郑御德无奈道:“方屿,未入室先扬声你懂不懂啊?”

方屿翻了一个白眼,没大没小地坐到他面前的治疗椅上,脑后的长马尾一摆一摆的。“郑医生,现在吃什么饭啊,马上就要下班了。今晚同学聚会跟我去吃好的啊!每次聚会都不来,老同学们都让我来亲自捉你。”

郑御德吸溜吸溜地把最后一口面嚼完,又呷了一口汤,慢吞吞地说:“没办法啊,我病人多,可忙了。”他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望向她,“可不像你啊,方女士,坐工作室的咨询师要比我这清闲得多吧?”

方屿脸一黑,这大概是唯一一个她难以辩驳的点了。“去你的,老娘的客户可都是大款。看不起咨询师?那你当年还和咨询师谈恋爱?”

“和你交往的时候哪知道你只能考到咨询师三级啊~”郑御德耸肩。

“呵呵呵呵,考得到二级又怎样,某人忙得连恋爱都没时间谈呢。天天泡在医院治病,看起来郑医生只能和病人谈恋爱啦,边治边谈嘛。”

“咚咚咚。”助理敲门。“郑医生,病人到了。”

郑御德冲她点点头,静静望向方屿。

“得嘞,半个小时是吧?我去外面等你,今晚说什么你都要跟我走。”方屿没好气地起身。

“等等,我……”

方屿回头。

“帮忙把泡面丢一下。”

“……”

 

郑御德静静观察坐在对面的三人。一对夫妻,男的两鬓白发,眉峰分明,满脸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女的高颧骨,薄嘴唇,眼神凌厉。最要紧的是挤在他们中间的年轻男人,形体瘦弱,面色苍白如雪,宽大的病号服遮不住肩膀上缠绕的层层绷带。

“病例单。”他公事公办地提示道。

 

门诊号:14565612

姓名:余诗安

性别:男

年龄:24

籍贯:南川省黑水县

工作单位:无业

……

 

“是这样,医生,这是我们儿子。他有病,同性恋。”余父率先开口。

郑御德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这样的说法他很多年没听到过了。他余光扫了一眼低着头的余诗安,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像那里有朵花似的。他用宽慰的口吻说:“同性恋不是疾病。”

余母眉毛微皱,“医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们大城市的小姑娘穿的衣服都比我们县城的少。孩子他爸去北海当过兵,我四处下海经商,什么没见过?但是自己儿子变成同性恋……我们老了,讲传统,就是接受不了。”

余父接着解释:“这是病,病都可以治,我们几年前就带他到燕都来看过病,你们医生也说不能治,我们只好找熟人去了黑水的专业私人医院。这不,治好了。”说着还有些自豪地扬起脸。

“看法是看法,事实是事实。”郑御德冷静地望着对面的二位——也是唯二抬着头能看到脸的人,“1973年,美国心理学协会和美国精神医学会就已将同性恋从疾病分类系统中去除。1990年,世界卫生组织也将同性恋从疾病名册中去除。2001年,根据我国第三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同性恋不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前不久,就今年5月下旬,台湾司法院还宣布了同性婚姻合法。你们的儿子只是拥有一个小众的性向,顶多被分为自我不和谐型。”

余父若有所思地望着身边缩在一团的人:“您的意思是同性恋治不好,还是会复发的?”

“……”郑御德沉默数秒,“不,我的意思是,根据国家法律法规和疾病诊断标准,同性恋是人类众多性倾向中的一个正常类别,并非任何疾病,无需接受任何治疗。”

余母和蔼地点点头,“谢谢,这些信息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全面了许多。但是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有一个正常——有一个会结婚生子的儿子呢?走他这种歪门邪路,旁人会怎样看他呢?所以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进行尝试。”

“现在认识理解同性恋的社会人群越来越多了,社会舆论总体来说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能在您县城里,有些人因为这种差异不待见孩子,也不是您因此不待见自己孩子的理由啊。正是因为有歧视同性恋的人存在,为人父母的,才更不应该接着握住他们的手去捅孩子一刀。”

余父瞟了余诗安一眼,面色古怪。

“我……治好了。”

郑御德迫不及待地望向余诗安。这是进治疗室以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是病人高筑的心理壁垒崩溃的信号。谁知余诗安就悄声说了这么一句话,目光往自己这里停留半秒,就诚惶诚恐地躲开了。

余母满足地拍打他的后背:“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医生,其实今天来主要咨询的也不是这事,他一刀捅伤了自己,我们怀疑是治疗同性恋的后遗症。”

郑御德注意到余诗安衣领边露出的绷带,轻轻询问他:“不要紧吧?还疼不疼?”

余诗安置若罔闻。

郑御德望向几欲开口的余母。

“是这样,从黑水的医院出来后,我们就给他相亲结婚。可怜了我的儿子,治好了同性恋,不会对同性产生性冲动了,附带着对异性也没有了。姑娘一个月不到就闹了离婚。哦,出院后他一直有服用秧教授开的药的,因为他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底子虚。我就寻思着趁着吃药还可以控制,得赶紧把问题解决了啊。秧教授的私人医院里有一个女的,也是喜欢女的,她妈妈安排了一个男的……强上了她,教她体验真正的鱼水之情。这不,后来那就答应和男人结婚了嘛。要是我家是女儿我是不忍心的,但是我家是儿子,儿子又能吃多少苦呢,对不对?”

    郑御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当然对面的三杯水也从没没空过。他预感到今天可能又无法按时下班了。“您的意思是,您为了纠正孩子的性向,找了一名异性强奸他?”

沉默良久,余父瓮声瓮气地回应:“都是为了孩子好。而且我们咨询过,这不犯法。”

其实可以按猥亵罪处理。郑御德腹诽。但是显然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的价值。“那么,捅伤是怎么回事呢?”

提及此事,余母眉头微皱,抬手揉着太阳穴。“那姑娘声称她亲眼看到他从床头柜摸出小刀,亲手刺向自己胸膛的。还好刺的不深,姑娘也及时打了抢救电话。我觉得平时他不是这样的人啊,来燕都看完外伤就顺便来了心理科。”

郑御德无数次瞥向余诗安,这么下去他是什么都无法从他那听到的,也难以达到有效信息的交流。“这件事给予他的冲击很大。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生来就喜欢异性,而这为世界所不容,您的家庭还给你物色一名同性逼你交媾,你会是什么感受呢?好了,请你们二位出去稍作等候,我和病人单独说几句。”

助理响应了他的按铃呼唤:“二位请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治疗室。郑御德起身,撤去余诗安面前多余的两杯水。医生和病人隔着一片蒸腾的水蒸气,一个死命低着头,一个望眼欲穿。作为心理治疗师,无法交流的感觉就像是隔靴搔痒,难受极了。“好了,他们都走了。这里只剩下你跟我了。”郑御德声音温和轻柔,简直就跟哄小孩子一样,然而他失望地发现,余诗安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别怕,不论你以前看过什么样的心理医生,我会是不一样的。你是成年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医生,我们接下来的谈话,除了威胁到你生命的内容,我都会为你保密的。我愿意帮助你,请你相信我。”

余诗安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一眼。眼神躲闪。

“能不能告诉我,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痕呢?”郑御德上半身向他那边压了一点,同时对方向后倾斜了一度,和他保持一个平行的平面。

余诗安双手放在膝盖上,反反复复地揉搓病号服的布料,“如果……有,我是不是……有病?”他的声音带着适度的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大喘气,这是被生活的苦难磨砺出的后遗症。

说对了!郑御德在心里给自己鼓掌。小刀放在床头柜里,怎么听怎么像一个日常使用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木板,每晚和伤害自己的刀刃共枕,这回是怎样的心理状态,也就不难下定义了。“不一定呢,有可能有,有可能没有;有可能是很容易治疗的病,有可能是需要你、我、你的父母共同面对的病。你愿意给我看看吗?当然,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余诗安又抬头飞速地瞟了他一眼。挣扎了几秒,他一颗颗解开系至胸口的纽扣。

居然不只是割手腕吗?

病号服缓慢褪下,露出余诗安光洁瓷白的肌肤。没有衣料的遮盖,他的身形愈显瘦弱,如苍白的雕像般,骨架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皮肉。手臂上、小腹处,纵横着数十道深深浅浅的淡红色伤痕,都比周围皮肤凹下去一些,一道附着一道,像在砧板上试刀的痕迹,凶手随意下刀,同一位置的血肉被反反复复地割开。余诗安一双泪眼追逐着郑御德的目光,双手紧紧攥着衣服,身体在微凉的空气中轻颤。他再开口,声音中已染上了哭腔:“郑医生,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父母……”

郑御德为难。自残或自杀未遂这种程度的行为,已经不在他保密条例范围之内了。他只是为他拉上衣服,安慰地拍拍他的右肩:“一会你的病例我直接交给你。能不能告诉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余诗安缓缓低下头。视线接触又切断了。“讨厌自己。无力。愧疚。委屈。觉得很疼,但是又觉得这是我应得的。事实上做完了也没觉得心里好受多少,只能做得更狠……”

“你为什么讨厌自己呢?”

“我感觉……自己没有用。我感觉……没有人爱我。要是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是因为你是同性恋吗?”

余诗安沉默。并丝毫没有接下来会开口的架势。

“那么,你对女孩子是怎么看的呢?”

“……她们很友善,很阳光,和我有很多共同话题。但是……一看到裸露的她们……我就感到害怕、恶心。”

“好的,那么你对男孩子是怎么看的呢?”郑御德看到对方神色古怪,忙补充道:“现在我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余诗安支吾了几次,声音弱弱如蚊虫:“我觉得……他们是同类。我想……我要……当然现在我不想了,我不会想了……我……”

“如果现在有一个你各方面都满意的男孩站在你面前,闭上眼想象一下,对——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呢?”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余诗安在一片寂静中睁开眼,眼神涣散:“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郑医生郑医生,治疗结束了吗?”

“30分钟已经过了,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心理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令郎的情况不容乐观,建议尽快去精神卫生专科做全面检查,药物治疗以精神科医生处方为主,之前吃的药千万不要再乱吃,希望你们加以重视。”

“郑老师您要下班啦?方小姐托我向你转达,她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燕都大学附属医院 医学心理科 病例编号FH6324

记录日期: 2017 年 09 月 02 日 17 时 26 分

 

余诗安,24岁,男性,汉族,无宗教信仰,无职业,高中文化水平,婚姻状况为离异,南川省黑水县人。因自残、自杀未遂,于2017年9月至本院心理门诊接受治疗。病史由患者父母代述,病史详尽可靠。

患者自幼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时与班级内外异性走得极近,为校方重视,约谈家长。患者告知父母其同性恋倾向,对异性无法达成性唤起。18岁,放弃高考,高中毕业后应征入伍,翌年被因故除名。20岁,进入黑水县私人行为纠正机构。22岁,对同性无法达成性唤起。23岁,与同乡异性相亲结婚,一个月后,离婚。后曾从事物业安保工作。同年,自杀未遂,发现多处既往自残痕迹。患者少语,性格内向,无主动交流意愿。患者为家中独子,足月顺产。父母非近亲结婚,均系个体工商户,初中文化水平,家庭经济环境殷实。其父曾在部队服役,脾气暴躁,自尊心强,曾对患者幼时施加家庭暴力。其母为人干练,思维固执,在患者成长过程中经常代为做决定。

患者既往体健,无重大疾病史,无重大手术史,无头颅外伤史,无昏迷抽搐史,无精神活性物质依赖史。家族无精神病患者,无其他遗传性疾病患者。

体检结果:肩胛骨骨折,手臂、腹部体表外伤。胃粘膜损伤。

神经系统检查:无异常。

精神状态:被动接触,消极对答。对回忆及讲述过往经历怀有抵触心理。无攻击、威胁性言语行为。治疗尚合作。

实验室检查:三大常规、肝肾功能检查正常。

脑电地形图:异常脑电地形图为主。

小结与分析: 患者约有四年抑郁症病史,现有持续焦虑无助感、持续恐惧或忧郁感,伴长期睡眠障碍,怕见陌生人,自信心差,情绪压抑,自制力减弱,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记忆力下降,在相对快乐和忧郁、悲观、绝望间摆荡,敏感易受惊。根据病史、临床表现及检查, 可以排除精神分裂症、躁狂症、癫癎所致的人格障碍、脑炎后遗症或其它脑器质性损害。

临床诊断:中度抑郁症。


评论(5)
热度(5)

© Azure | Powered by LOFTER